王峥嵘

    白族人有许多节日和习俗，最有特点、最能反映民族文化心理和民族个性的，以我个人的理解，就两个场合——一是葬礼，一是月子客，人生的终结和开始，前者是“祭逝”，后者是“庆生”，它很直接地表达了白族人对人生的态度。

    做“月子客”，我们那里的白族话叫“稍害日”，直译成汉话是“送饭”，与此相关的，妇女生小孩，白族话叫“因相害日”（吃闲饭）或“猜苦很”（睡床上）。我常常想，就这么几个非常形象而且直观的白族话词汇，表达的是一种对妇女生孩子的态度，有喜悦、祝福、同情、相助等等一些意味在里头。光光就“稍害日”一词，我们可以想见，从古到今，特别是在生活困难的时候，为了能够保证母子平安，在最初的日子里让产妇有饭吃婴儿有奶喝，大家相帮着，去“送饭”……再往深处想，就让人有些热泪盈眶了。

    做“月子客”，从来都是妇女们的事，男人是绝对不能去做这个客的，这是从古到今的规矩。一般都是在产妇生产后一周到一月之间。做客送的礼，根据与产妇的远近亲疏来确定，娘家人送的最重，一般是一两件婴儿装或者一块花布、一两只母鸡、二十个鸡蛋、一斗米（斗是白族乡间自制的木质度量衡，约十市斤），斗被漆成红色的，米装在斗里，鸡蛋齐整整地摆在米上，热闹喜气地这么一路抬着到女儿家。一般的亲朋好友，送的是一双虎头鞋或一件和尚衣，就是没这些，至少，每个人都必须带的是十个鸡蛋，二三两米，米放在一个竹编的花篮状小提篮里，鸡蛋摆上头，就这么拎着，尤如一个用鸡蛋做的花篮，也是很喜兴的样子。

    通常情况，都是由已经生育过的妇女去做客，时间都是在晌午前半个小时左右去，到了正好是午饭时间。大多都要带一个三五岁大的孩子一同去，带孩子去，一则可能是让孩子去解解馋，二则也是送去祝福，祈愿新生儿像这些小孩一样健康成长，快快长大。

    来客坐定，先上第一顿。大人小孩一视同仁，都是一大钵头糯米面煮的汤园，汤园里还有一个鸡蛋，是水煮荷包蛋，蛋白紧紧地包围着蛋黄，扁圆状，真像一朵美丽的荷花。汤是甜的，鸡蛋是香的，糯米团是滑爽的，唏哩糊噜，大家吃得很快也很舒服，鸡蛋，小孩子总是吃得多，大人要么都给了他们，要么吃半个，给半个，都很满足和幸福的样子。

    汤园吃过，桌面刚收拾干净，最多五分钟，第二顿饭就上桌了。很正宗的席面，是八大碗，有肉有菜，除了东坡肉、酥肉和木耳豆腐汤这三碗煮食外，菜上都是盖面肉，有排骨，有吹肝，有香肠，有三线腊肉片，有咸鸭蛋。盖面肉都是每样八份，三角形的被红曲染红的东坡肉共二十四坨。盖面肉由席上的长者平均分配给每一个人，大人小孩都各一份，只有这肉被平均地分配了，大家才吃肉下的菜。小孩子们总是很快把分到的那份吃了，再泡点汤水划一两碗饭，满嘴是油地吃饱了。大人一般不会吃分到的盖面肉，就是那三坨东坡肉，也连同吹肝香肠排骨一起用纸包了，带回给家里的老人或孩子，大人们总觉得，来做客是代表一家人来的，自己在席面上已经吃到了平日都吃不到的各类好菜了，这可以带的肉菜，得带回去，大家一起过过嘴瘾。

    做客吃两顿，这么一算，其实从绝大多数客人送的礼上看，主人家总是倒贴的，但从鸡蛋上讲，至少，可以为产妇留下八个鸡蛋，让她能在月子中天天有蛋吃。

    那时候，家里做月子客，都是母亲去，所以我在故乡那有限的几年童年生活中，随母亲去做客，次数很多，吃了好多鸡蛋好多汤园。记忆中一直忘不了的就一次，也是档次最高的一次——那时候段医生和韩阿姨都在凤羽卫生院工作，作为外地人，他们的为人和品行深得当地人的赞赏，我父亲和一些在单位上工作的凤羽人都成了他们的朋友。韩阿姨生了第三个孩子段晶后，我母亲和几个丈夫都在单位上工作的农村妇女相约去做月子客。段医生家很重视这些农村的客人，尽管人不多，连大人带孩子也就七八个，还是按凤羽的做法，一顿吃两席，并且想出了一个让我们想都想不到的办法，表达了它的档次和隆重：每人两个鸡蛋，盖面菜是双份的，也就是说，吹肝是每人两片，排骨、香肠等等也都是两片，连东坡肉，也是每人六坨！几位母亲，也就都大大方方地在桌上吃了一份，再带一份回去。现在想来，这不仅是一种规格和档次，也是段医生和韩阿姨的一片苦心哪！

    好多年过去了，当年在蚊帐里酣睡的婴儿段晶，早已长大成人，他大哥段明的儿子，也早在去年就以很高的分数考上了北京邮电大学，但我一直忘不了那天的鸡蛋，那天的席面，那个白白胖胖的小段晶。